祝高阳坠进水里。

这些分开又合拢的庞大液体一下把他吞没了进去,混乱又淹没的光线像是一只巨蛙的口腔。

但下一刻那杆枪已再次破开一切,从上面直逼而下。

水是十分沉重的。人们往往会忘了这一点,由于它的柔软,由于它的顺从,由于它永恒的对一切的托举。但祝高阳对这种感觉十分熟悉。

他生长在江河之畔,学艺于洞庭之中,少年时就是水波里一条赤裸修长的小蛟,倚躺在波浪之上,一柄剑一条裤子,一个人能在水边待上一天。

各处的陆地各有各的风光,各处的水却往往一模一样,所以祝高阳这时候感觉十分熟悉甚至亲切,沉重的压力,冰冷寒肤的水温,漆黑的光线,像是年幼时那次独自向下深潜,要去触摸洞庭之底。

那次最终见到了什么呢?

祝高阳横剑,静冷沉重的水中乍时暴乱扰动,像是刮起了一场狂风。那杆笔直的枪在一切的中心,十数米的水都没有削减它的威势,它再次撞在了玉虎之上,声音闷得发沉。

杨遽虎的黄瞳在水中如同妖类,他再次奋然下压,与之配合的力道同时在祝高阳胸口产生,玉虎被倾斜撞开。

祝高阳已极快地腰身一拧,还是被这一枪在腰侧撞出一个骇然的豁口。

腥气的血弥散在水中。

祝高阳再次清晰地感知到了那些不被自己掌控的肌骨。

沣水使如一尾鬼魅的游鱼出现在他身后,寒刃一掠而过。祝高阳对剑的应对要更自如些,他感知到这一剑时已意识到它是一次拉扯了,知晓它是为了给杨遽虎的下一枪拉扯出空间。

但他又不得不接,因为这一剑也足够危险。

他卸开这一剑,然后下一枪果然再次冲撞而来,更加势大力沉、更加如山如岳。

他被再次深深击向水底。

这确实是一场正面的宰杀,伤蛟困于浅滩,骨肉里全是粗韧的铁爪钢索,动则愈伤,不动则等死,蜃城为了这次围杀确实投注了相当多的注意,这里一定已有那位蜃城之主的参与。

沣水使像一尾没有实体的鱼,在他停止坠落之前就已等在那里,男子被刚刚杨遽虎那一枪震得血崩骨裂,此时正难以收拾架势。沣水使冷剑刺出,祝高阳架了两剑,终于不支,被其一剑斜斜穿透肩颈。

两尺之内,沣水使看见男子那双明亮的眼眸,这时染满了晦暗的血。

【雪匣藏剑】祝高阳。

实话讲,要接近这个名字并不令他轻松,在过去几个月的很多时候,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注意自己的行迹,有时候他仿佛看到,自己在某次现身的一刹那,被一道等待已久的明亮剑光一剑穿喉。

剑光的背后就是这双眼睛。

他强大、聪明、行踪不定、手段百出,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大派真传有多少底蕴,他所谓的疲弱背后又还藏着多少杀招。

但如今看来,即便仿佛带着神性的名号也总有褪色的时候。

这是沣水使第一次在剑搏中得手。

他确实油尽灯枯了,关于他玄气境界十去七八的消息如今可以笃定是真的,加上几个月来的消耗,这两天来的连续御使神术,重伤,毒素,以及那块没入心胸的种肉……再深的水,也会晒干见底。

祝高阳以手握刃,拔开了这柄剑。

沣水使没有冒进,依然是一触即走。而男子也没有追逐他,那双带血的眼睛依然直视着上方,那里杨遽虎的重枪已再次压下来,避无可避。

沣水使杀死过很多人,也见过很多强大的人从光芒万丈到颓落伤死的过程,他对这一幕有种经验上的熟悉,那是一个仍在勉强支撑反抗的修者,被击碎最后一丝防御,变成一摊只余呼吸的烂肉的前兆。

这是一个代表战局收尾的转折。

杨遽虎的枪再一次砸下来,每一次他都是竭尽全力,沣水使做好了准备,他会在男子架势崩溃的一瞬间先肢解掉他的左臂。

即便猛兽将死,宰杀的过程也不能急躁。

杨遽虎如一条黑蟒一掠而下,水中拉起来不及填补的孔洞。

这一枪叠了前两枪俱都建功的枪势,正是破军陷阵一往无前,祝高阳所横之剑如孩童手中无力的木杆般被撞开,他再次被一枪穿胸而过,血肉挤压、崩裂、撕碎,一瞬间惨烈的伤口出现在他的胸膛上。

沣水使拖剑飘掠而上了,在他眼中这人已将变成一摊烂肉。

但下一刻他的神思和动作都一下僵定,因为现实的世界和脑中那个短暂的预期产生了一个偏差很大的脱节……眼中这摊已该放弃反抗的烂肉,忽然抬起血淋的手,死死握住了胸前的枪杆。

然后他在水中大笑,像每一个生命昂扬的时刻一样高喊道:“再撑最后一剑!!”

那是一句回话,他的前置每个人都听到了,是来自另一边水域的少年的怒音。

撑一剑?撑最后一剑?为什么要撑最后一剑?

沣水使一霎凝定原地,在他紧盯的方向,男子黑红的头发像海藻一样飘舞,他抬着头,看着枪那端的,杨遽虎那双黄色的瞳孔。

那次在这样冷寒的深湖之底瞧见了什么呢?

也是一双黄瞳吧。

在无边无际的漆黑冷寂中直面那片庞大安静的沉黄,他还记得首先看见的是一个规整的、中间虚置的圆,像某种美丽的飘带,只是大得能装下整个房子。

两个呼吸后他意识到那是瞳中的圈纹。

蛟心不死。

它总是活跃着,对一切血肉不知餍足,充满了侵略性。洞庭对这种异物有着世上最深入的了解,千百年来为了能够利用它,前辈先贤付出甚多,他们的遗产同尸骨一道留在了洞庭。

自薪苍回到洞庭之后,祝高阳自觉经历了一次新生。

两个多月里他没有练剑也没有修行,仙君之心从身体的最深处折磨着他,胸口如同生长着一丛尖锐的荆棘,它从他的身体里汲取养分,生长出的枝干又刺得他血肉模糊。

这颗心脏不断从外界汲取着灵玄,并且也霸道的将他真玄的大多数夺取而去,不知餍足的窥伺着他的身体,盯着他的肺,盯着他的脾胃,盯着他肝胆,盯着他的脖颈和头脑……无时无刻不想将他再度吞噬。

祝高阳必须调动自己真玄的绝大多数去将它围拢压制。那段时间里祝高阳十分狼狈地适应着这骤然孱弱的真玄和一触即溃的身体,近乎一个废人,仿佛又回到了年幼未曾踏入玄门时那个光裸裸的自己。

静坐、游湖、潜水,祝高阳想一些以前从没想过的事情,这个过程用了挺长一段时间,而在洞庭门内,长辈们关起门来讨论着,日夜不停。

于是在最后他们还是找到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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